【六爻】《入梦来·一》

  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,洒到地上,照亮了一块不大的地方,那里围绕着睡着三个人,三个人中间还放着一堆已经燃尽了的木柴。

  严争鸣在这个夜里辗转难眠,心情难以抑制地翻动着。

  他最近总是梦到过去,几乎每一闭上眼睛,一条瘦得宛如黄鼠狼般的背影就会浮现出来,紧接着就是一张冷冽又青涩的脸,和一双连眼角都透着不服输的眼。

  那是师父和他的小潜。

  师父死了许久了,他没有亲眼看见,都是听程潜说的。

  程潜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,头是仰着的,一双清亮的眸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望着他,眼角却是红通通的,仿佛天大的事情都不能让他低下头服输。

  严争鸣没有见过他哭,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露出点弱势的表情,心里不禁就突了一下,接着便是剧烈的战栗。

  是什么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?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脸云淡风轻的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?

  严争鸣蓦得睁开眼,感觉到脸上微凉,才发觉泪已经流了满面。

  他怔怔地从地上坐起来,靠着树干,毫不忌讳地用手背、衣袖擦去满脸的泪痕,望着层层叠叠树叶间的指甲盖大小的天空发呆。

  他不自觉地就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程潜的时候。

  那个时候的程潜就已经是块璞玉似的孩子,眉目已经依稀可以看出未来的三分俊秀。一举一动都仿佛带着一股子不服劲儿,不服出生,不服家庭,不服自己弱小的力量。

  明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孩子,却硬是要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,挺直自己并不太结实的脊梁骨,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轻他似的。

  他又想起了程潜死时的样子,想起了那句“我想回家”,想起了他那双失了神采的眼,只觉得已经千穿百孔的心,又一次死灰复燃似的疼了起来。严争鸣叹了一口,闭上眼抚上抽痛的胸口,就在这想了千百次的心酸苦楚中恍惚着入了梦。

  耳边忽的传来一阵河流的潺潺声与夏日不休的蝉鸣声,扰了严争鸣一场不知是好是坏的梦,他皱起眉,愤愤睁眼一看,却见自己躺在一片颇有些扎人的青草地里,隔着十几步路的地方就有一条河。

  自己这是一睡睡了几百年?连森林都被移平了?

  严争鸣尚还发怔的脑袋没转过弯儿来,冒出了个匪夷所思的想法。

  他走到河边,就着河水洗了把脸,冰凉的河水冻得他一个激灵,瞬间回过了神。

  莫不是那森林里设了什么阵法,自己误入了什么幻境?

  严争鸣环顾了一周,在多年的风雨漂泊中练出来的警惕与直觉,此时却失灵了似的没了反应。

  严争鸣百思不得其解,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严争鸣冷下眸子,转过头,对上一张瘦巴巴的小脸,那冷意还没染到眼底就碎了。

  那张脸,和他的记忆有点出入,比他刚认识那会儿还要稚嫩些。只是,从小到大,这张脸他看了数年,后来又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想了千万遍,一时又看到了,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。

  一个名字在他舌尖上滚动半晌,却始终没有吐出来,化在喉间融成了一股多年求而不得的无言。

  “你是谁?”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儿上下打量他一番,一张泛红小脸崩得死死的,不想让人看出他的紧张,一双透亮的眸子却十分尽职地反应了主人的真实情绪。

  这久违的十分程潜的反应让严争鸣地笑了出来。他本就生得赏心悦目,这一笑更是惊为天人,让从小就生活在村子里没什么见识的小孩儿看直了眼,慌忙扭过脸,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幅丢人的样子。

  可到底还是小孩子,哪怕心眼儿再多,也多不过那旺盛的好奇心。小孩儿又拿眼角瞥了他一眼,轻声问:“你是天上的神仙吗?”

  严争鸣还从未见过这样软的程潜,一时兴起,竟也不急着思考自己从何处来、该往何处去了。

  他笑道:“是啊。小孩儿,你是不是叫程潜?”

  小孩儿皱了皱眉,道:“我姓程,但不叫程潜,我没有名字,爹娘都叫我二郎。”

  严争鸣一愣,“唰”的一声展开扇子,半掩着面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傲慢地说:“那你以后有了,就叫程潜。”

  小孩儿有了名字,却不见有多开心,总觉得心里别着一根刺,好像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似的。但他也没有拒绝,他挺喜欢这个名字,至少和家里的爹娘不一样,自己有个像样儿的名了,也不算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什么下人了。

  “你是神仙,那你是不是很厉害?”程潜问。

  “是啊,我很厉害,只要挥挥扇子就能掀飞一座房子。”严争鸣端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,矜持而做作地摇了摇扇子,大言不惭、面不改色地欺骗着面前的小小少年,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
  程潜没见过他这样的大尾巴狼,信以为真地点点头,又问:“那你来这里干嘛?”

  严争鸣仰面瞧了一眼天,又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程潜,露出一个笑:“我来这里,寻你。”

 

  “娘,我去河边洗衣服。”程潜有些艰难地端起眼前这个几乎有他两只手臂那么宽的木盆,竭力往河边小跑而去。

  对此,程家爹娘并没有多少表示,只是应了一声。也许在他们眼里,一个程二郎还没有那一盆衣服珍贵。

  可程潜才顾不上这许多,他要去见一个人。

  穿过一片灌木间的小道,再转个弯儿,一条河就这么从他眼前流过,河边的树下睡着一个人。

  看到那人时,小跑着的程潜便慢下了脚步,将那碍手碍脚的木盆放在一边,轻手轻脚地走到严争鸣身边,控制着呼吸蹲下身子,细细地打量眼前的人。

  他真是生得极为好看,五官的每处线条都似是人间最巧的画师细细描摹上去的,每一笔都似画到了人心底。

  程潜不由得想起了几日前他刚遇见到他时,他嘴角噙着笑,用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,说出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话:

  “我来这里,寻你。”

  脸上微微泛起了热度,那是程潜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受宠若惊以及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。

  他打小没被人疼过、爱过,眼前这个人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被人需要是什么感觉。不管哪句话是真是假,程潜都很感谢他,哪怕只是镜花水月……

  程潜还在发怔,一只手却已经摸上了他的头顶,将一头并不柔顺的头发揉得更乱了。

  “喂!你干嘛呀!”回过神的程潜手忙脚乱地挣脱严争鸣的魔掌,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。

严争鸣毫不在意他的没大没小,笑嘻嘻地收回了手:“又来玩儿啦?这么喜欢我?”

程潜被他这句直白的话惊得动作一顿,飞速往后退了两步,不自在地移开视线,道:“谁喜欢你了,你少自作多情了。”

严争鸣只觉得程潜这个样子简直可爱极了,无论是眉眼、语气还是某些暗搓搓的小动作、小心思都是按着自己心思长的,怎么看都是喜欢的,怎么做都是好看的。

他像是在经历了一场噩梦后,措不及防间跌入了另一个美梦。梦里将他的意难平、不可求都安抚得妥当,让他恨不得醉死在里面,永远不醒过来。

程潜就是他的噩梦,也是他的美梦。

他的一颗心在不知不觉间,竟被这个铁石心肠的小崽子夺去了大半,一点动静都能让他手忙脚乱。更可恨的是,他对此心甘情愿、甘之如饴。

严争鸣摇摇头,坐直了身子,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把桃木梳,用指尖夹着递给程潜,笑道:“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,来,帮我梳梳头。”

程潜看了一眼他指尖的梳子,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,显然有些不太情愿,但还是没说什么,认命地接过梳子帮他梳起头来。

严争鸣心里长叹一声,小时候这么乖,长大了怎么就变成个油盐不进的冷石头了呢?

他享受着小程潜看似不愿实则谨慎的动作,舒服地眯起了眼,整个人懒成了一团午后的橘猫,一动也不想动。

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。

 

程潜几乎每天都来,虽然来的时候不定,停留的时间也不一定,但一来就肯定就跟着严争鸣乱转,小尾巴似的,不到时间绝对赶不走。

严争鸣每天心里乐得快开了花,可另一边,又开始咄咄不安。

万一这些哪一天都散了呢?万一真的是梦呢?万一自己一睁眼又回到那个刺骨的现实中去了呢?

严争鸣不敢想,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,鸵鸟似的逃避着一切可能毁掉这一切的东西,捂住双耳双眼,不让自己看清一切。

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呆了多久,只知道叶子长了又落,大雁来了又去,雪花融了又下,花儿开了又谢,如此几个轮回。那个小小的孩子就这么每天来一会儿,能抚慰他一颗泛寒的心几个时辰,逗弄他、对他好,好让自己好受些……

直到某一天,那个孩子再没来。

严争鸣从日出等到日落,再从日落等到月明,几乎站成了一座石像,可那个瘦弱而固执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。

严争鸣又一次感受到了血管灵脉被冻结住的感觉,仿佛失去了一切,却再也找不回来的那种疼痛。这种疼痛随着寒冷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他的身体,似要将他冻成一座行动自如的冰雕。

他强忍着这种无法言说的痛感,按照记忆中程潜所描述的路走去。

遥遥的,他看见了一座屋子。

叫它屋子可能有些牵强,在养尊处优的严少爷眼中,这房子可能还没他家的猪圈精致。

可他的小潜,在这摇摇欲坠的房子里住了整整十年,过着下人似的日子……

严争鸣想着,垂在身侧的手竟隐隐的发颤。

他以剑入道,心境如何剑招便如何,握剑的手无论在何时都必须稳。但此时,他却觉得自己连佩剑都举不起来了。

此时不知是初春还是深秋,风大,还带着彻骨的寒意。自从入道后,严争鸣对冷热的感知便弱了很多,但现在,他只觉得这风冷极了。

严争鸣顶着风,来到了小屋前,伸手敲了敲门。

破旧的门“吱呀呀”地开了,门后先是扑出一股潮湿阴暗的空气,接着,探出了一个眉眼平常而沧桑的男人,眼中透着一股警惕,身上的衣物破旧而单薄,和严争鸣那一身绣有暗纹的白衣白袍相去甚远,更显得不成样子。

那男人可能没见过严争鸣这般精致得如同瓷器似的人物,一时愣住了,眼中的警惕瞬间凝固成了不知所措的惊艳与木讷。

他诚惶诚恐地后退了一步,本就不怎么挺直的脊背又弯下了几分,不安地问:“请问,您是……?”

男人恐怕这一辈子都没那么恭敬有礼地说过话,短短的四个字让他说出来比吐鱼刺还难。

严争鸣的脸色有些苍白,在看到这个男人的一瞬,不知怎么的,右眼皮不安分地跳了跳。

他在青龙岛上过惯了在外人面前端得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的日子,此时竟也没有失态,声音却不自觉地冷了下来:“我找人。”

闻言,男人又是一愣,似是在思考自家人的交际圈子,却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。但他不敢得罪,只好继续问:“哦……那您找谁?”

“程……程二郎。”

男人大着胆子盯了严争鸣一会儿,半晌才轻声说:“我家二郎才刚满六个月,您……您确定……”

严争鸣只觉得这句话好似当头一棒,打得他眼前直冒花,脱力一般踉跄了一步,失魂落魄地看向那昏暗而潮湿的屋里。

仿佛是张怪物的嘴。

他失了血色的唇颤抖了几下,无力地吐出了几个字:“能让我进去看一眼吗?就一眼……”

男人犹豫了片刻,但又不敢得罪他,不安地搓了搓手,说:“行,行……那您进去看一眼吧……”

严争鸣低声道了句谢,跟着男人进了屋。

在长明灯昏暗的灯光下,他看清了婴儿的脸。

普通的眉目、普通的脸型、甚至连肤色都是暗沉的。

不是他的小潜……

严争鸣触电似的打了个激灵,眼眶就在这一下激灵中红了。

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,苦涩的哭声与泪水哽在喉间,让他连嘶吼都发不出。

他又一次……弄丢了他的小师弟……

周围的一切像倒塌的房屋一般,分崩离析,碎了……

 

“小潜……”

“小潜……”

“程潜……”

“大师兄!”

“大师兄!你醒醒啊!”

“大师兄!!!”

一个熟悉的女声蛮横地插入灭顶的悲伤,在一片黑暗中撕开一条光明。

严争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看到自己面前一个逆着光的影子,浆糊似的脑子转不动了,又愣愣地喊了一声“小潜”。

水坑儿看着这失魂落魄的掌门,顿时就慌了,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,大声喊:“二师兄!二师兄!你快来啊!大师兄烧坏脑子了!!!”

被水坑儿叫魂儿似的催着,李筠也顶不住,连忙从睡梦中回了神,搓着半梦不醒的眼,跑到严争鸣身边,看了一眼,又低下头在乾坤袋里掏了掏,掏出一把味道刺激的粉末,斟酌了一下量,往严争鸣脸上撒去。

还沉浸在梦里的严争鸣正巧吸了吸鼻子,谁知却吸进了一鼻子粉,被呛得整个人都醒了,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,一腔伤春悲秋的心思随着鼻涕眼泪一齐被喷出了九霄云外。

水坑儿看着这般奇效,张大了嘴,一时合都合不上,好奇地问:“二师兄,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啊?这么灵?”

李筠故作神秘地一笑,波澜不惊地说:“不过一点薄荷粉末罢了。”

水坑儿:……

 

半晌,严争鸣终于从那一把清心醒神的辣味中回过了神,觉得这一下呛出去的不仅是自己的鼻涕眼泪和满心悲凉,更有自己作为掌门的尊严。一时间,竟连话都不想说了。

“二师兄,大师兄刚才是怎么了?一直说胡话,我还以为他烧坏脑子了呢。”水坑好奇心极强,便跟着李筠询问情况。

李筠一边熟练地翻烤着手上的野味,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:“哦,没什么,不过是这片林子里有些‘醉生梦死花’,被魇住了而已。”

水坑不解,又问:“那我们怎么没事啊?”

李筠道:“花在距离这里三公里远的地方,你能闻到哪怕一丝味道也是天赋异禀了。至于你大师兄……可能是闻到了哪只蜜蜂身上的花香了吧。”

水坑儿:……

 

等所有人都收拾好了行李和心情,便又一次上了路。

严争鸣梦了一场,却没觉得怎么悲伤,竟还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轻松。

仿佛将一切压在心里的东西都释放出来一般。

挺好,能在梦里见这一面也挺好。

严争鸣这样想着,慢悠悠地跟在李筠和水坑儿身后,看着他们的背影,浅浅地笑了一下。

总不能让他,在天上还不安定吧……

“大师兄!你快点儿!”

水坑在前面招了招手,严争鸣应了一声,握了握手中的掌门印,加快脚步跟了上去。

他们是扶摇派续上的血脉,只要他们没死,只要他们还活着,他们就得走下去。

义无反顾,哪怕头破血流,也在所不惜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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